建材班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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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 發(fā)布時間:2014年03月16日|||
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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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認為,一種知識,一種文化,只有當它成為大眾的共同追求并被大眾所擁有,才有鮮活的生命,才能成為社會進步的動力。反之,如果僅僅作為象牙塔 里少數(shù)精英皓首窮經(jīng)把玩之物,那它只能象《百年孤獨》里老布恩迪亞關在實驗室里研究的煉金術,它的命運必是隨風而去。中國的改革開放說到底是文化的改變和 知識的開放,人民大眾真正確立自己文化和知識的主體地位。與改革開放幾乎同步的我國廣播電視大學教育,就是在這個大背景下誕生的公共文化平臺和大眾的知識 殿堂,它承繼了古代“有教無類”的教育理念,又用第三次工業(yè)革命的成果召喚了無數(shù)渴望知識的靈魂。電大30年的最大功績莫過于此。 我是1982年進入常州電大首屆中文專業(yè)建材班的。班級設在當時遠離電大本部的常州磚瓦廠教育科,在隆隆的機聲和磚窯高大的煙囪吐出 的濃煙中,來自全市十四個系統(tǒng)的三十四個同學,圍坐在兩個魔盒一般的音箱下面,開始了特殊的學習生活。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一直在想,是什么力量把我們召集到一 起?又是什么力量使建材班的同學之誼一直持續(xù)到今天仍然歷久彌新? 我們這個班可謂大齡青年班,半數(shù)以上都是知青,有好幾位同學入學時已為人父。使我驚奇的是,每個進入建材班的學生幾乎都有一段求學的 特殊經(jīng)歷。班上的大師兄W是文革前65屆知青,血親家庭成員49年都去了海外。那年月,上大學對于他來說只是插隊放牛時眼望天上云彩時的遐想。文革結束 后,在美國大學當教授的胞兄給他寄來了亞利桑那州立大學著名的天文系的入學通知書。此時,妻子已有孕在身,望著妻子熱淚漣漣的模樣,W一咬牙象電影《牧馬 人》里的許靈均一樣留了下來,結果沒有讀天文,卻讀上了中文。班上66屆高中畢業(yè)的H,入學時是常州第一所全日制本科高校的教學秘書,也就是說他是從大學 門跨進了電大門。他求學的路也是那樣的坎坷。77年高考他考了數(shù)學滿分,78年高考數(shù)學差2分滿分,總分都過重點大學的線,但終因成份不好而被拒之門外, 無法選擇的出生使他喪失了求學的選擇。67屆初中畢業(yè)的C命運相似,憑著家學淵源和過人的天資,廟堂級的刊物《文學評論》文革結束復刊后,他就在上面發(fā)表 了學術論文。他報考的是77屆社科院文學所唐宋文學碩士研究生,專業(yè)分考了90以上,因為外語沒有過關而壯志未酬。吳世昌老先生還專門致信給他,予以勉 勵。第二年考湘潭大學古代文學研究生,專業(yè)分又是高分,再因外語沒達標而受挫。更難忘的是67屆高中畢業(yè)的班長Q,插隊落戶期間曾經(jīng)有了一次改變命運的機 會,農(nóng)場上給了他一個工農(nóng)兵學員的名額,為了同一農(nóng)場象丁香花一樣結愁怨的“小芳”,愛神導演了一出命運逆轉的悲劇,他主動請求領導把上大學的名額讓給了 “小芳”。誰知“黃鶴一去不復返”,負心的“小芳”連一句“謝謝你給我的愛”都沒有留下。是沒有圍墻的廣播電視大學以寬闊的胸襟容納了我們,使這樣一批在 和命運之神的搏擊中苦斗的青年重燃起希望的火焰。因為有了這團火焰,使我們在煙霧籠罩的教室里圍坐在一起;使我們在滴水成冰或驕陽似火的日子里迎接每學期 的考試;使我們在工作、家庭、學習這個人生的三角中風雨無阻地疲于奔命;使我們幾乎忘卻了大千世界聲色犬馬的誘惑;使我們歷經(jīng)磨難而未曾泯滅的人文精神和 美好理想得到了升華。 電大的三年過得象閃電一樣快,伴隨著改革從農(nóng)村走向城市,伴隨著國門的打開,我們建材班的同學象剛剛出窯的磚瓦一樣,走向了全市十四 個系統(tǒng)不同的方向,用三年的知識回報社會,用三年的歷練成就人生。在社會轉型期的激變中,建材班的同學象《苦難的歷程》卷首語所說的那樣“在清水里泡三 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堿水里煮三次”。在這樣激烈的搏斗中,我們的心靈深處是否有一個電大三年中滋養(yǎng)出來的文化人格在支撐著我們寵辱不驚呢?是否有一種 隱藏在內(nèi)心深處某個角落的集體無意識在引導著我們百折不回呢?雖然我們這個班的同學有的還正當年,仍在常州的某個城區(qū)規(guī)劃局長、工商局長、建設局長的崗位 上;雖然我們班走出了常州六個不同崗位的縣處級領導干部;雖然我們班更不乏不向命運低頭至今還在人海里打拼的硬漢,但我首先想到的還是班上同學中的投筆從 商終不悔的“儒商”和面壁十年圖破壁的“寒士”。 同學F是一所技工學校的老師,畢業(yè)時的理想是當一名學者型的商人或商人型的學者,這本身就帶有濃厚的儒家色彩。二十幾年的奮斗他一直 朝著這個人生理想努力。F一面不離三尺講臺,一面苦心經(jīng)營一家課本印刷廠,更值得敬佩的是過了天命之年他還通過了中文專業(yè)本科段的自學考試。功夫不負勤奮 的人。如今他既具有副教授職稱,又是一座占地18畝,廠房8000平方米,總資產(chǎn)1500萬元規(guī)模企業(yè)的老板。今天你走到全國各地的商店里買課本,一不小 心準會買到他廠里生產(chǎn)的NOTEBOOK。可以說F是實現(xiàn)了人生理想的幸運兒,但是他和其它老板相比又很另類。一是他出差住再高星級的酒店,必自帶被套、 枕套、臉盆、茶缸、毛巾等生活用品。二是從來不上麻將桌、不上KTV、不上洗頭房,唯一的愛好是有空貓在家里看書。骨子里的儒商,看重的是自己肉體和靈魂 的潔凈。 另一個要提的是我在建材班的同桌S,電大畢業(yè)時,他已經(jīng)是某市級機關的一名科長了,用現(xiàn)在的干部標準也絕對是年輕干部。改革開放大潮 洪波涌起,呼喚著有志者擔當時代的弄潮兒。按部就班的機關生活再也滿足不了S弄潮的欲望,他不愿意把生命交付給第三梯隊板凳隊員的長久期待,趁著南巡講話 點燃的一腔熱血毅然下海,白手起家創(chuàng)立了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在游泳中學習游泳。一步一步堅實的腳印后面是常州的“牡丹公寓”、“玫瑰園小區(qū)”、“華府家 園”、南京的河西樓盤、江寧樓盤……。事業(yè)成功之后,并沒有看見他在任何場合披紅戴彩,也沒有看到他在媒體上志得意滿的鏡頭,依然低調,依然不卑不亢,走 在大街上更象一個不事張揚的公務員。去冬今春房地產(chǎn)行業(yè)遭遇“嚴冬”,我在電話里問他冬天的感受,他還是那樣不緊不慢的聲音:“還好,樓市總歸有升有降, 就像造房子總歸有高有低。居安思危、積谷防饑,這些古人早講過了?!狈路馂樗约旱脑捵髯⒔?,今年春節(jié),S帶著家眷到印尼2004年發(fā)生大海嘯的蘇門答臘 完成了一次信心之旅??吹胶蠛[時期異國一番賞心悅目的景色,也許令他徒生出幾分金融海嘯過后事業(yè)上別有一番境界的憧憬呢。我暗自心想:S真是把中庸之道 的精髓學到家了。過去,同學還認為他太過謹慎、太過傳統(tǒng)、太過不溫不火,豈知道再冷的寒流也凍不著在臨近赤道的太平洋海灘上徜徉的人哦。 商海搏浪當然不象海邊散步那樣爽,而是充滿了漩渦和暗流,不經(jīng)意間就會檣傾楫摧,何況我輩一介書生。班上師兄D畢業(yè)不久就辭去某科研 單位檢驗室的職位毅然下海,得助于改革開放,他在剛剛放開的鋼材市場上掘到了第一桶金。他完成的第一筆交易是賣給一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半噸鋼材,買到鋼材的農(nóng)民把 一根紅綢帶系在鋼材上的那種莊重和喜悅令人感動。事業(yè)上的成功激活了D兼濟天下的情懷,他在中央開發(fā)大西北戰(zhàn)略提出的前幾年,就義無反顧地攜著自己的全部 財富和融資,踏上了西去創(chuàng)業(yè)的列車。西部廉價的礦藏、廉價的能源、廉價的勞力、廉價的運力無不散發(fā)著誘人的芬芳。他到了山西的臨汾地區(qū),承包經(jīng)營一家停業(yè) 的鐵廠。一切都按法律辦事,一切都按規(guī)律辦事,冷卻多日的鑄鐵爐歡騰的火苗似乎預示著即將來臨的成功。千算萬算,少了一算。D合作的晉商已經(jīng)不是話劇《立 秋》里豐德票號的馬洪瀚老板了,儒商的一諾千金、一言九鼎、生意不在情誼在的文化傳統(tǒng)已經(jīng)蕩然無存。當鐵廠第一批產(chǎn)品出爐,等待D的不是紅綢帶,而是一張 法院的封條。D如夢方醒,自己落進了奸商設下的天衣無縫的圈套。文人咽不下這口氣,官司一直打到省高院,最終結果,官司,贏了;投資,栽了,栽得血本無 回,栽得債臺高筑。我想起當年D西行前同學送行時他說的話:趁著現(xiàn)在年輕,再闖一闖。等到年紀大了再回到書房里來,與筆墨廝守。若是今天D把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經(jīng) 歷和人生體驗寫出來,說不定又是一部劃時代的《創(chuàng)業(yè)史》。 并不是只有下海才顯出英雄本色,反之,一以貫之堅守著自己的精神家園,在寂寞和清苦中耕作在學術園地里的同學同樣使我由衷欽佩。這 里,就不得不說到建材班的小C和老C。小C年紀最輕,是班上的小老弟。小C畢業(yè)后做過法院的書記官、做過民主黨派工作、到北大書法班進修、又做了兩年北 漂、現(xiàn)在某文化部門專事書法。雖然二十幾年不斷自我選擇又不斷自我更新,但有兩樣沒變,一是對書法藝術孜孜不倦的追求,二是不平則鳴、一鳴驚人的性格。最 近,他捧著一本新出的學術專著《書法正源》前來贈于我,是老資格的上海書畫出版社出的,煌煌22萬多字。小C說是請我“正腕”,說實話,我真為自己不通筆 墨而感到汗顏。捧著這本沉甸甸的研究書法執(zhí)筆、用筆的專著,分明感到了小C多年在硯田耕耘的心血和在墨海里探索的沉重。省文聯(lián)黨組書記、全國書協(xié)副主席言 恭達先生在《書法正源》的序言中說:這本書的學術水平和學術價值,“同類課題國內(nèi)領先”。也許一位專家的觀點不足以裁定著作的份量,我在網(wǎng)上一找,竟有近 40家書店在銷售《書法正源》,且已銷往東南亞。至于小C的性格,最近坊間賜給他一個外號“常州李敖”,還陸續(xù)有“常州李敖”的故事流傳于耳,說是他最近 到雪偃橋的南楊橋古村落去采風,碰到在該村搞旅游開發(fā)的山西老板,老板拿著他搞的規(guī)劃圖來請“常州李敖”指教,看著看著,“常州李敖”拍案而起,沒有給山 西老板一點面子。說是你對“小橋流水人家”一竅不通,怎能跑到楊橋來糟踏江南祖宗留下來的文化遺產(chǎn)?看這圖紙,你莫不是要在常州再修一個你們家的喬家大 院?說得老板灰頭土臉無地自容。一時間“常州李敖”大鬧楊橋的章回體故事又傳遍常州。我覺得稱小C為“常州李敖”不見得是對他的褒獎。在我眼里,李敖的狂 狷很象戲臺上扮演《擊鼓罵曹》中彌衡的演員,看上去不真。小C的張楊性格倒是真性情的自然流露,正如言恭達先生對他的評價:是“立志不隨流俗轉,留心學到 古人難”。在犬儒主義盛行的今天,小C的這點魏晉風度和俠肝義膽不是難能可貴的嗎? 老C就是前面提到我們班當年去敲社科院文學所大門的江南才子C,說實話,與其稱老C為“同學”,不如稱他為“老師”,因為一來當年建 材班沒有專職輔導老師,老C家的斗室就是我們的第二課堂,同學經(jīng)常濟濟一堂,眾聲喧嘩之后總是聽老C侃侃而談。二來兩年前他以中國文物學會常務理事的身份 受聘于北大資源學院高級研修中心客座教授,上第一堂課開頭的第一句話是:“我只讀了三年電大,今天來給你們上課很榮幸”,真的很牛。老C的牛氣來自于他的 文化底蘊和超凡的悟性。我看過他70年代初寫的一批格律詩,當時我們正在熱火朝天地批林批孔,他關心的卻是民生疾苦,那些詩詞深得唐代新樂府的真諦,寫得 哀婉凄切,今天我都覺得老C詩詞創(chuàng)作得藝術功力在同時期“地下寫作”的食指、北島等人之上。而且,我還知道當時常州有幾個文化名人,把自己的小孩送到他門 下受教。老C電大的畢業(yè)論文是寫南宋辛派詞人韓元結的。當時,國內(nèi)尚無韓詞的注釋本(好像至今仍無),連韓的《南澗甲乙稿》也幾成孤本,內(nèi)地研究宋代文學 的都拜倒在蘇、辛、陸、李等大家門下,唯老C獨辟蹊徑,鉤古稽沉,旁征博引,大膽設想,小心求證,前來常州進行論文答辯的上海師范大學的專家組為老C的治 學精神和治學水平所折服,稱他的論文填補了當時國內(nèi)宋詞研究的空白。其實,我知道這還是老C小試牛刀,僅詞學研究方面,老C當年就和南京的唐圭璋、程千 帆,北京的鄧廣銘、袁行霈,上海的施蟄存等大家多次交往。然而不要以為老C是食古不化的鄉(xiāng)究,或是躺在故紙堆上吃古人老本的酸儒。電大畢業(yè)后老C如浮云野 鶴,走南闖北,浪跡天涯,行無定蹤。20年后,出乎人們意料的是他又神定氣閑地回到了書桌旁,網(wǎng)民們在網(wǎng)絡熱貼里開始見到“無想山人”的名字,時間長了才 把他和老C連在一起。在他的博文里,我讀到了《賀蘭山下的沉思》、《鎮(zhèn)北臺上的遐想》等氣勢雄渾的歷史文化散文,讀到了《又到梅雨泛舟時》、《何時再見故 鄉(xiāng)荷》等韻味雋永的美文,讀到了《是誰作踐了我們的漢語》、《要成大事,先做痞子》等立意深刻的雜文、讀到了《對一些經(jīng)濟學家的散想》、《高考“狀元”有 幾人會“秀才四藝”》等切中時弊的時評,也讀到了《對和諧社會的認識》、《關于新農(nóng)村問題的通信》、《西北問題隨想》等獨到見解的策論,以及《試論禪學理 論對中國繪畫的作用》、《藝術需要創(chuàng)新的傳承》等極富創(chuàng)見的藝術論文……,就象沉寂多年的火山頃刻間爆發(fā),一發(fā)而不可收。在斑斕多彩的后面,是老C不變的 立場,用它自己的話說,是民間的立場、文化的立場、傳統(tǒng)的立場。最近,《常州日報》連篇累牘發(fā)他博客里的文章,老C開始擁有自己的“粉絲”,其中有不少電 大的同學,更多的是從未謀面的網(wǎng)友。記得一位網(wǎng)友在跟帖里說道:過去我喜歡看余秋雨寫的文化歷史散文,覺得他寫得好??戳藷o想山人的散文,覺得他比余秋雨 寫得更好,更深刻,更有現(xiàn)實意義。我認為這位網(wǎng)友說的絕非溢美之詞。我看過他倆35年前寫的文章,評價也是一樣,盡管余大師年長許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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